听听大师聊天儿                         
           -------夜读齐白石《留得年年纸上香》

 

高万勇

 

以前读到颠沛流离这类字眼，总是感觉到一股子凄凉悲沧扑面而来。

今天看这大半本的颠沛流离，眼前却高昂地飘扬着一位大师人生的旗帜。

 

入夜，燃一柱香。

轻轻翻动书页，很怕惊扰了大师说话。

他的话儿拉得好长好长。

想不到他会从1863年说起。

1863年，想想看，那可是清朝。

 

我们家，穷得很哪！

朋友间掏心窝子的话，他对我说了。

他说他的上辈，上上辈。

说到他四岁起就跟祖父识字，到七岁居然识得三百来字。

想来他算得是早慧。

牵三绊四，说到他的外祖父和外祖父的蒙馆。

八岁上，外祖父教他《四言杂字》《三字经》《百家姓》，还有《千家诗》，只读不写不讲解。

他告诉我，这叫读白口子书。

他说他那会儿读书是拿着书本，拼命地读，读熟了要背，背时嘴里不许打咕嘟。

想不到他那外祖父对他真好，教他描红，居然把珍藏的一块断墨一方裂了缝的砚台，郑重地送给了他。本来，外祖的文房四宝还有毛笔和纸，可惜毛笔毛快掉光了，而描红纸也没了存货，四宝中的两宝只好买了新的。

他说，这门子的高兴，可不用提哪！

描红，这可是他第一次拿毛笔蘸墨写字！

兴头儿上，天天描，没个完。终究腻烦了，他便偷偷地画起画来。

原来，一个大师，一个世界级的艺术家，画画这是样子开始的！

而他的第一次正经去临摹一同学家产妇门上的雷公，竟然画成了一只鹦鹉。

他说他想了一个办法，用薄竹纸覆在雷公像上勾下影子再画竟然和原像一般无二。同学见了，便索画。

这一索，便是提引大师潜质要命的一索。更要命的，是那同学到蒙馆走漏风声，引别的同学也一索再索。

他说，后来他经常撕下写字本来裁开，半张纸半张纸地画，且是见到啥画啥。

外祖父是喜欢他的，可是见他的描红本用得多，查出究竟后，说的却是，只顾着玩的，不干正事，你看看!描红纸白费了多少？那戒尺好几次险些就落到他手心上了。

他读了不到一年的书，就停止了。因为母亲对他说，年头儿这紧，糊住了嘴再说吧！

他帮家里拔芋头，掘野菜。再后来，挑水，种菜，扫地，打杂，上山砍柴。

一个九岁的娃娃，怎么能够做得了这么多的事？

稍大一点点，放牛砍柴捡粪照顾二弟下来，还不忘要写字画画。画画还得背着人。而画画用的纸，是祖父记帐的旧帐簿。

更让我惊奇的是，一有空闲，他竟然还要读书，把外祖父教过的那些书读了又读。硬生生地把上蒙馆没读完的《论语》读完。

他说到他十二岁上娶亲，十四上学扶犁，十五上学木匠，十六岁上学雕花匠。

这雕花匠学成，也让他的画有了长进。到二十岁上，他与一部《芥子园画谱》相遇。可那会儿，他家的日子还是缺米少柴的。

他说他自从有了一部自己勾影出来的《芥子园画谱》，反复临摹数年，画画的名声与雕花的名声一起传开了。

……

如此艰辛的日子，如此恶劣的学画条件，谁能够想到后来会折腾出一个大师级的画家来？

他说他由雕花匠改做画匠，转机还是因为雕花时得缘与一叫寿三爷的人结识。寿三爷让他在二十七岁上画画作诗有了正经的引路人。他的学识，他的眼界，由此扩展开来。

令我想不到的是，他说他那会儿结识一些财主人家子弟，竟不因他家境微寒小视他。

说真的，这个世界，真怕一些人，在一定时期富足一些，就把一双眼睛往上翻起看贫困人家。

一个大师的家境，因专门画画数年，才有了些好转。

三十六岁上，他才开始迈出杏子坞百里这个小圈。四十上，他走出湘潭，到了西安，又到了北京……他的一生，有了一长段别种颠沛流离的日子。

他的出远门，让自己的绘画书法刻印，风格激变。

他说他五十岁上，希望终老家乡，不再作远游之想。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连年兵乱，五十五岁上，动身去了北京，接下来又是一番提心吊胆的日子好过。五十六岁时的家乡兵乱，一个不太富裕的画家，居然也被人盯上，要遭绑票。隐名埋姓，东躲西藏的结果，是他决定再上北京，且老死也不再回家乡来住。

在北京，与众多名人交往，画艺大长，名声鹊起。只是国家内外忧患，他不得不慨叹大好河山哪里是乐土。

好在他的画，还能够换钱，他的日子还可以过下去。当有人订他画件一订就是几百张几千张时，那金圆券堆得满屋子是，挺有些为他高兴。

听他说到一张画还买不到几个烧饼……望九之年，哪有许多精神时，我想，一个艺术家在艺术登峰造极的日子，为什么这么不值钱呢，靠作品也只是能够维持平常生计。

大师说他倦了，我便知趣离开。

 

当时谁会想在他离世后若干年的网络上，可以看到下边这样一段话：

在22日举行的中国嘉德2011年度春拍上，齐白石的《松柏高立图篆书四言联》登上中国近现代书画的价格擂主宝座，4.255亿元的成交价被藏界内外惊为天价。

遗憾的是，我的手中没有他的一个字儿一笔画儿半方印儿。

不免想，如果大师活到今天还能够作画，他的那画儿能够拍成这般天价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