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戴小江,名传章;叔父戴季陶,名传贤。他俩是堂兄弟。
戴家的族谱是:
和顺传家远,诗书继世长。
人文然灿灼,德泽振乡邦。
国体君思立,忠贞道子光。
承上并启后,运会永宏昌。
抗战前,爷爷奶奶和父亲住在成都祠堂街。戴季陶在成都的住宅在不远处的枣子巷。他们经常互相往来。
要说两人的交集,有两副画可以见证。据父亲说,那时候家里的堂屋中,墙上挂着戴季陶送的两幅画。一幅是明朝著名画家画的“三牛图”。三只牛的神态很是有趣:一条牛的牛背上坐着一个吹笛子的牧童,他正斜着眼睛望着旁边的一条牛;第二条牛用嘴舔向它旁边一条牛的屁股,第三条牛正低头吃草。三只牛神态迥异,活灵活现,很是活泼而有趣!另一幅是清朝著名画家所画,画的是一条大猫。最奇特的是,无论你站在哪个角度,它那大大的圆眼睛好像都在盯着你。这只猫很萌,很可爱,很传神!
父亲是个读书人,尤其擅长于外语。他先后毕业于成都英文专科学校、四川省公立外国语学校。毕业后,分别在成都绍广外语学校、成功中学、省成中学、锦江中学任教英语,并在四川民报、云云报刊任副刊编辑及主笔。每天往返于这些地方,甚是疲劳。戴季陶了解这些后,建议父亲购买一辆黄包车,请个车夫。于是,父亲购买了一辆黄包车,雇了专门的车夫。黄包车从早到晚一直跟着我父亲游走各个地方,应该说很类似于现在的专车。解放前黄包车的车把上都挂着一铃铛,车夫跑着拉车,嘴里高喊:“得罪让路,得罪让路。”响铃声声不断,过路行人赶忙让行。父亲对这些铃声和喊叫声记忆很深刻,多次提及。每每说起这些,我依稀能看到其中他老人家对年轻时候那些过往时光的深深回忆。
1931年夏天,父亲拿着戴季陶托他修整完好的“四川戴氏族谱”到南京孝圆去见戴季陶。之后两人一同到浙江湖州戴家老祖坟上祭祀。在浙江,戴季陶将一副书法作品和一个端砚送给父亲。书法作品是横幅,长度约为1.5米,正文只有两个大字:慎独,落款则是:兄,传贤书。端砚作为文房四宝之一种,很名贵。叔父送给父亲的这方端砚装在一个紫红色的檀木盒内。盒盖上,叔父戴季陶用姜黄写道:吾家由皖而浙而川,历年二百历世七代。今戴家行中,唯我与弟以学问自立。兄少不自修,今虽添浮名高位,但于国于家于世,毫无裨益。清夜思之,徒多内疚,然忠孝乃为人之本,信义乃立德之基,四为无亏,学方用。愿与弟共勉之。
父亲和戴季陶在湖州住了几天后,戴季陶应蒋介石召,拟赴江西庐山。父亲也随之一同前往,还见到了蒋介石。蒋介石还留他们共进午餐。父亲说,当天同座的还有罗家伦、张治中、蒋经国、蒋纬国等。在餐毕的闲谈中,蒋介石还问起父亲有无从政的想法,父亲说:“我酷爱教育,还是作个教书先生更合适”。可以说,婉言谢绝。
1940年蒋介石在成都兼任四川省主席时,叔父戴季陶再次向蒋介石推荐父亲。后,经蒋介石致电广汉县政府,父亲被委任为广汉中学校长。
父亲在担任校长的四年中,对中共地下党员礼广贵教师、叶至善教师(叶圣陶之子)以及进步青年学生肖仲谦、张人杰、谢学儒、肖文祥、刘鸿椿、邓北海、刘慎修、江德青(笔名:获青)等多为关心、爱护,并掩护他们在学校进行的革命活动。国民党县政知道这些事后,还辗转告知了戴季陶。戴季陶致电父亲,告诫父亲:当好你的文人书生,不要触及当今政治,否则要惹下大祸!
抗日战争爆发后,日本飞机经常轰炸成都,奶奶害怕了,父亲便找到戴季陶想办法。戴季陶向父亲说他在广汉有一栋正在修整的房子,已经交给广汉县政府了。他可以致电广汉县政府借与我家居住。这所房子就是“戴二礼堂”。我们家便在抗战第二年,迁来广汉,居住地就是“戴二礼堂”。
“戴二礼堂”位于广汉大连路左侧的江家祠的空隙地,占地约有七亩。(含原“雒城二中”现“广汉实验小学”所在地,并一直延伸到房湖公园北门口,与房湖公园北门口只隔着一条小街:片马巷)。“戴二礼堂”是一个较大的四合院,两扇大门上都安有铜环。大门面对房湖公园北门口。进戴二礼堂大门是一个长方形的院坝,院坝四周各建有不少的房子。我们家是其中的一个院子。
我的记忆里,院子的树木印象深刻。院坝右侧栽有两棵核桃树,院坝左侧则栽有一棵桂花树,还有一棵是水蜜桃树。
那时,父亲对庭院的安排是:进大门右边的房子中间作为堂屋,两边房屋一间作为客厅,一间作为棋牌室;进大门对面的房子分别安排为阅览室、书房。进大门左边的房子分别是杂房、厨房、餐厅。进大门右边的房子是奶奶住房、父母住房、儿女住房、保姆住房及工人住房。堂屋中安放有一个长方形的神龛,神龛上的正中供奉着“天地君亲师位”的牌位。这牌位下面摆放着一排排“神宗先人”的牌位。神龛下面的地面上安放一个方形楠木供桌,供桌的四根足柱都雕刻有花纹,堂屋两边各放有四张楠木太师椅。
记忆里,那个书房很大,甚至比一个教室还大。屋内还挂着戴季陶赠送的“三牛图”和“猫图”。书房的四周,摆放着一排排的书架,每个书架都有三层。书架上放有好多书籍,有木刻版、铜版、石印版、线装书等。这些书是中文书籍,清版书居多,还有不少是明代版本的书籍。记忆里,这些书都是平躺着存放的。父亲对英语的痴迷,使得书房中的英文书籍很多,当然还有不少法、德、俄的外文原版著作。
1959年政府征收了“戴二礼堂”后,我家便离开这里,搬家到了广汉万寿街居住。遗憾的是,破四旧和文革期间,父亲所藏书画、书籍均被造反派、红卫兵抄家时收走了。
“戴二礼堂”所栽果树在我们搬家后也被有关部门挖走,只知道那棵桂花树被移栽到房湖公园张献忠的“圣谕碑”旁。桂花树的树杆挂着一牌,上写“古木,130年”。
1938年9月,戴季陶奉命去甘孜祭奠圆寂的班禅大师,返抵成都途中足踝受伤,留在成都休养。期间,父亲多次去看望他。戴季陶也曾到广汉省亲,两个人相互往来不断。戴季陶说要看看我们搬来的新居,他到了广汉我家,四处参观后,对奶奶、父母说:“布置得可以!你们家火气可真旺!听说这里闹鬼,经常有鬼影出现,原来有几家人曾搬来住过但都住了不久就吓得纷纷搬走,你们住在这里安然无恙,却能震摄鬼魂,真不简单。”在堂屋里,戴季陶在香炉上敬了三柱香,并合手向神宗先人作揖致敬。在父亲的书房里,叔父戴季陶向父亲说“你藏书可真不少!在教书先生中,可真谓少见”,还叮嘱父亲,对这些书籍要定期检查有无霉烂,有无被虫咬坏,有太阳时要分批拿出来晒晒。在桂花树旁,戴季陶指着桂花树对父亲说:“这可是一棵珍贵的老树,你可要精心地养护啊”。戴季陶还叫父亲将我抱到桂花树枝上照像,现在这张照片确找不到了。
戴季陶养好伤后,将回重庆。父亲在12月初,还专门到成都见了戴季陶。那个时候,父亲和戴季陶还在成都会见了一些知名文化界名流。著名画家徐悲鸿、著名书法家谢无量位列其中。记得父亲说,有一次他们在成都的一家茶室相会。戴季陶还向父亲说:“你真行啊,在成都认识了这些名人。”父亲向戴季陶说:“我还与法国驻成都领事贝珊交往密切啊!”(贝珊是一位医生,在任领事期间还兼任成都张家巷法国微生物医院院长)。贝珊有一位姑母是法国女作家德纳丽。她与罗曼•罗兰是好朋友。罗曼•罗兰在瑞士时曾写信给德纳丽表示问候。1935年,贝珊离开成都时,将此信送与了爱好文学的父亲作为纪念,这封信在文革期间被红卫兵造反派抄走,现存放在某地一银行的保险柜中。临别时徐悲鸿、谢元亮向父亲和戴季陶各送了一幅骏马图和对联。现在我还记得徐悲鸿送给父亲那副骏马图。其中,左下方的落款:小江仁兄雅存。非常遗憾的是,这副画和对联均在文革期间被红卫兵造反派抄走,无疾而终。
记忆中,广汉到成都只有一辆汽车,燃料不是汽油煤油,是煤炭。这辆班车,每天只开一次,且要费时半天。没坐上汽车时,父亲只好坐鸡公车,先到天回镇。在那里,没有到成都的汽车,只有马车可坐常常是上午出发,晚上方能到达成都。
抗战期间,戴季陶时常从重庆回到成都。这个时候我父亲总会找到各种机会与戴季陶相聚。
1936年6月上旬,戴季陶请假回成都为母亲黄大夫人修墓,在成都住了五个多月。父亲又多次到成都与戴季陶相会。父亲向戴季陶说:“广汉公园(现定名为房湖公园)是唐代名相房琯任汉州刺史时所建,有苏州式的园林,还有巴蜀园林中的古风神韵,园内房公湖湖水清澈,夏季满湖荷花绽放,红艳动人!琯园古色古香,典雅别致。房湖旁有文庙,文庙前有宽阔高大的棂星门,棂星门有石刻镂空、浮雕200多幅,八骏图尤为迫翰。棂星门前有两个石狮雕像,石狮雕像塑得高大、雄壮、威武!”父亲请戴季陶有空时去广汉公园游玩。
戴季陶在10月后来到广汉。奶奶、父母一起陪同前往广汉公园游玩。游到文庙棂星门前,父亲和戴季陶并列站在石狮塑像照像留念。
后来,他们一起进了文庙内,戴季陶见文庙规模倍为宏大,整个建筑群布局规范,结构严谨,巍峨秀丽,工艺精湛,不禁连连称赞。父亲指着庙中正堂下安放的孔夫子塑像,向戴季陶说:“这塑像全部是用精铜铸造,在全国孔庙中都极为少见。”
父亲还说,在祭孔日,广汉县县官会率领大小官员和民众前来奉办,祭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的“释奠礼”。在祭典中还陈设音乐、舞蹈,并呈献牛、羊、酒等祭品。我记得在四、五岁时,父亲在祭孔日曾带领我云广汉公园的孔庙内祭祀。祭祀典礼结束后,庙内的工作人员将酒洒向地面,并将牛、羊拉去宰杀。当去拉牛时,我看见了牛的眼中不断地流下眼泪。工作人员将宰杀的牛肉、羊肉分割成小条,分别送给来参加拜会的众人,我家还分到了一小条牛肉。
后来蒋介石听戴季陶说广汉公园风景很美,值得一看。于是,在1940年5月,戴季陶陪同蒋介石到广汉公园游玩,戴季陶叫父亲也一同前往。
在我写这篇文字时,父亲和叔父在成都的这些事情就浮现在眼前。准确起见,我又一次次翻阅了父亲的文字。结合记忆中奶奶、父亲多次的言谈,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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