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不是我的亲姐姐。她是我大伯与早已去世的伯娘所生之女。因大伯工作在外很少回家,伯娘去世后,大伯又在单位附近找了个年轻漂亮的新伯娘,更极少回。二姐就几乎是跟着我母亲长大的。
我很小时,二姐在县城最大的中学里读书。她每次回来,会送我一两本小人书。我一本一本地看,又一本一本地存。到我考上初中时,已是两大木箱了。
我第一次出远门,就是随二姐去他们学校。那时的县城南门还没有桥。渡口有好大的船,过往车辆行人便被船载过河。到了二姐学校,我感这学校好大好大,就是把我们乡下近围十来个大院落合在一起,都不定有二姐的学校大。二姐在这么大的学校读书,她一定很了不起。我不由越发地敬佩我二姐。
晚上二姐要上晚自习,我也跟了。教室里挺亮,如同白天。二姐教我认识了日光灯。二姐和她的同学正在读我听不懂的书。二姐小声对我说,她读的是俄语,并把俄语两个汉字写给我看。突然灯不亮了。听二姐和她的同学尖叫起来:“啊!”“又停电了!”“快点煤汽灯!”不一会,我又认识了煤汽灯。睡觉前,二姐教我漱口,递给我一把小牙刷。这些,在我这乡下孩子眼里实在太新鲜。
那以后只要二姐回家,我便会缠着她。她有摆不完的故事。她还主动提出教我唱歌。我唱“123”便是二姐启蒙的。我现在想,那本该我读小学时老师的事。二姐的嗓音清纯得很,她教我唱会了不少的歌。
我考上中学那年,二姐高中毕业回乡已教了好几年书了。我记得二姐刚教书的头两年,有人给她写信,里边有照片,威武的军人,气派的工人……有好些呢。还有被叫做媒婆的人来找二姐,二姐不见。到最后,我见二姐连信带照片烧了一大把。我不懂,问二姐。二姐说:“你不懂!”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在中学里刚读了不足三个月的书,便随大一点的同学一起,扛了一面红旗,去串连了一回。一路上,到处是红旗,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学生。我们很革命的,走路走了几大天,直到走不得。串连到了成都,便有人说,先不忙走,要统一安排一件什么事,并为我们安排好食宿。第三天一早,去了省体育馆。百余辆大卡车,车上满装与我差不多大小的人儿,一路沙尘滚滚,让我们觉得好玩。原来是去了一趟大邑县,看了一次大地主刘文彩的庄园。回到成都,我终因人小,恋家,革不了命,吵着让人送了回来。
一到家,母亲告诉我:“二姐去北京了。”停一下又说,“北京很远很远的。”
人大了些,中学生了嘛,呆在家无事,便去翻看二姐放在家的书。
我看的第一部小说是《青春之歌》,第二部是《野火春风斗古城》。这一开头,便不可收拾,直把二姐放在家里的书生吞活剥地看得一点不剩。有些书,我当时还不知道已被叫做毒草。
母亲见我看书,只提醒我:“到亮一点的地方看。”“别躺着看。”“别拿到外边看。”母亲也识字的。至今我还存有一本母亲的毛笔小楷习字作业,字写得工整秀丽。
二姐从北京回来了,送了一枚毛主席像章给我。我很稀奇,戴在胸前满院子跑。
后来,二姐又出去了。听母亲说,二姐是参加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不久,有人说,这派那派打起来了,开始用棍棒,大刀,后来用枪炮。
我听见了枪炮声,不远,就区镇公路沿线。母亲便整天担心二姐,我也是。一时听说二姐那一派赢了,一时听说二姐那一派输了,原来与二姐在一起教过书的肖老师被对立派活剥了皮,死了。不多久又听说二姐那一派又打回来了,把肖老师的尸骨葬在区镇场口公路旁,坟墓高高的,立了碑。
我很想去找二姐,让她回来,家里不是很好的么。
一天,二姐原来的一位同学来,对母亲说:“这里有一卷二姐印的传单,二姐说让明弟送到大姐那里去。”大姐是我大姑的大女儿,家在邻乡,我去过的。不过七八里。我把传单分散藏在身上,提了平常拾狗粪的行头,有点紧张地上路了。不想,任务完成得太平常,没一点波折。原本以为会如小说里的小游击队员那样,碰上敌人,又机智地消灭敌人,再英雄般地回家。
等到各派的武斗不再斗,二姐便回来了。二姐这时身边有了二姐哥。
他们是在宣传队认识的,也算经过了战斗的考验。回来不久,便结婚了。
二姐和二姐哥常在晚饭后去晒坝边的条石上坐了,唱歌,拉二胡,逗了不少人去听。
二姐的一个同学说,二姐在宣传队是女高音主角,二姐哥的二胡也是数第一的。
我常挤在他们身边神往心驰。只想,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真好。
好些我现在都还喜欢唱的歌,便是那时听会的。你听: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草原来到北京。无边的旗帜红似火,战斗的歌声响入云。……”
“小河的水清悠悠,庄稼盖满了沟……”
我还跟二姐哥学会了拉二胡,吹长笛。
现在想来,我的中学生活虽然被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烧没了,但我因为有这一个二姐,心田里一样生长着茁壮的禾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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