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三日，是世界读书日。我第一次知道这个日子。因为对于我而言，每天都是读书日。哪怕是生病、手术、打吊瓶，也不影响我的阅读。因为对我而言，书就是生命，或许超越生命。我想对我的子孙说，哪天我归西了，请用书作我的祭品。

前几天，我做了个手术。病友在我去医院之前，一再为我渲染手术之痛，之苦。可是我淡然一笑，“我不怕！”病友愕然，并为我送上祝福。她不知道，我有“止痛良药”。

这个手术是高科技，用激光焚烧病灶，叫做海扶刀。人体需要在冰水之中，然后通过电脑照影和定位，开始焚烧。温度高达70-100摄氏度。

在进入手术台之前，我拿出《千家诗》，背诵了程颢的《偶成》诗两首。医生还没叫我。又背诵了李白赞美杨贵妃的《清平调》四首。等我背完了这些诗，术前的清肠等准备也就不知不觉地完成了。病友们都在痛苦呻吟和焦急等待，她们不解我的从容和坦然因何而来。“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她们不可能知道，我此时心中想到的是，前辈先贤刘克生先生陪杀场的时候，背诵《长恨歌》的场景：“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嘣”，枪响了，旁边的犯人应声而倒，刘老岿然独立。

护士叫我，我才恍然大悟，我该手术了！

上了手术台，我被冰凉的水冻得发抖，四肢不停颤抖。医生以为我怕。我告诉医生，不用管我。开始焚烧的时候，因为是局部麻醉，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近100摄氏度的烈火在我身体里面活活烧死我的肿瘤。那的确是剜心地痛。可是我一边被“焚烧”，一边在心里默念郭沫若的《凤凰涅槃》

“悠久便是你，悠久便是我。悠久便是他，悠久便是火。火便是你。火便是我。火便是他。火便是火。翱翔！翱翔！欢唱！欢唱！”

我想象着烈火中的凤与凰的对歌，想象着自己在此次烈火焚烧之后的“浴火重生”！我向往着新生活、新生命，渐渐忘记了自己在手术台上。医生见我，不像其他病人大声的嚎叫，以为我断气了，连连叫我。我做手势给医生，让他继续。经过半个多小时的“焚烧”之后，我被通知可以下手术台了。

到了病房，开始例行的输液。这时我打开手机，里面存有国学讲座音频文件，我估计输完液体，讲座也该完了。于是先生李里《易学概论》的精彩讲座，又一次让我忘记了自己在病床，在输液。我深情地倾听着祖国易学文化的演变：赞美伏羲为苍生设教化、画八卦的仁心；体会文王居羑里演周易，为周王朝制定建国大纲的高瞻远瞩；感慨孔子对周易哲学光辉的阐发，让周易飞龙在天的伟业……。等讲座结束，我才发现的我身体疼痛难忍，术后的呕吐反映开始发作，病友再次惊愕：“你怎么现在才发作？”

术后，回家休养了。我无比兴奋，我可以不受打扰地美美阅读几部大部头的书了。这可是我好久以来梦想的——平时受工作和家务缠绕，我不能阅读这些大部头书，只能零星阅读《园缘堂随笔》《培根随笔》等书中独立成篇的美文。现在我可以好好品读我一直备在案头的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新编》了。七册的哲学史，我打开第一册，就欲罢不能！冯先生将先秦以来中国的诸子哲学流派一一详细阐发，六经及诸子之学贯穿其中。各家各派各说己之长，互攻彼之短，百花齐放，都为中国的春秋战国乱世提出了一套思想理念和治国出路。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精彩！哪怕是“拔一毛以利天下者而不为”的扬子，其学说也不是毫无可取。更不用说墨家的“兼相爱，交相利”，不正是我们今日商业社会的理论依据么？名家“白马非马”“离坚白”学说代表公孙龙子和惠施等先哲，其辩才也是今日刑名之士难以企及的。荀子虽然被后世评为“大醇而小疵”，不是儒家正宗，然而他也是主张以学进善，所以他的《劝学篇》告诉我们后天学习的重要性！……先秦诸子的风采，都在冯先生的书中逐篇展示。至于秦汉，中国的哲学顺应“过秦宣汉”的时代主题出现了一次大的转折，最后以儒家独尊定格。期间的今古文之争，春秋公羊学的推行，都在为这个大一统的帝国提供有力的理论支撑。中国的哲学发展，从思想层面反映着这个民族的艰难历程，是一部中国精神的发展史。从先秦一直写到新中国中西学的斗争。冯先生晚年将自己毕生学问倾注其中，形成我们今天看到的《哲学史新编》七卷本，“发海潮音，做狮子吼”，当之无愧！这可是他晚年病中完成的，耗尽了心血，呕出了心肝来写的。此书完成，冯先生才停止治疗，走向生命的终点，享年95岁。一部哲学史新编在手，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文化、文学、哲学都尽在其中了。冯先生大智大悲，将中华民族的精神发展史，用他广博而不杂芜，严谨而不失生动的笔法，留给了后人。此书集中体现了冯先生“阐旧邦以辅新命,极高明而道中庸”的人生理想和学术追求。

这部书是大部头的书，我刚刚读到第三册，一共是七册。徜徉其中，三月不知肉味。

在养病期间，我推掉了很多杂事，得以静下心来阅读了另一部备案已久的李泽厚先生《美的历程》。这也是一部综合类的书籍。虽然只有15万字，共十章。但是每一章都有一个重要时期的美学发展主题。如“龙飞凤舞”讲述远古的龙凤图腾，“青铜饕餮”讲夏商以来巫史文化，还有“先秦理性”，“楚汉浪漫”“魏晋风流”“佛陀世容”等等。冠以《美的历程》为书名，真是名副其实。书中囊括中国几千年美学发展的重要足迹。处处流连，处处精彩，却不显繁杂。众多的美学现象通过中国的绘画、雕刻、器物、文学、哲学、建筑等等载体体现得淋漓尽致。这让我对博物馆中的那些古董玩意儿充满了向往，那些陈旧和斑驳之中，李泽厚先生读出了美。我一口气随李先生游完几千年美的历程。本想马上回过头来再游一次，上班的催促电话来了。我不得不忍痛将此书搁在了架子上，等候下次闲居之时再度游历。

病间，恰逢我书院师生游历绵阳几处名胜古迹。曾闻南怀瑾先生之师，盐亭大德袁焕仙老人的《维摩精舍丛书》，其中有一部《中庸胜唱》。以禅理和庄子思想来阐发中庸，是难得的好书。我也曾在网上搜来保存。不想此次书院游学恰有安排凭吊袁先生。我在家休养，心随游学队伍，于是打开《中庸胜唱》。只看了概要，便觉别开生面。儒佛道的互参，是许多大贤所提倡。学习传统文化不可有门户之见，须知千圣同心，殊途同归。就像马一浮先生《读书法》所言，知类通达，方能圆融无碍，强立而不返！凡囿于一家之言，都是局而不通。所有圣贤都是要引领众生趋入光明，古今中外之圣贤无不如此。袁先生的学问和德行令人敬仰，这本书我还没有看完，待静处时细细研读。

这些书都是先生李里曾经在课堂提及，我留心购买搜藏。此次生病，恰好促成了我抛开凡事，身心休养之际，饱览群书。这些书籍让我得以迅速康复，都是我最好的补品，最有效的“止痛药”，真正的心灵鸡汤！

今日是世界读书日，而四月，是我的读书月，以后每日，每月，都将是我的读书日，读书月。只要有书相伴，不管荣辱穷达，灾难病痛，抑或命途多舛，生命都将此乐何极！

二零零六年四月二十三日世界读书日

记录病中的读书经历，已勉励日后健康的我不忘书山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