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先生,他是我在文革初期认识的老朋友,迄今整整五十年了。最近看了他的演出,也读了他的《戏说千秋帝王》,感慨之际,欲写写肖先生,肖先生再次浮上笔端,一吐胸臆为快。
那时,我们都年轻,正是“八九点钟的太阳”,怀着满腔热忱投入到“史无前例”的革命浪潮中。他是川剧演员,我是不谙世事的红卫兵。他用舞台的样板戏做武器,我参加主编红卫兵小报作宣传。火红的年代,火红的青春。战场就在报恩塔附近,“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嘻嘻,一晃就是半个世纪!
肖先生是一位忠实传承“泸州河”的川剧表演艺术家。当过副团长,演出了上百出戏。从少年到老年,趟过“泸州河”,名留《泸州戏曲志》。他主工花脸,也扮演了无数风流倜傥的生角。他与民盟盟员、川剧表演艺术家毛世君女士结为伉俪之后,夫妻同台主演《霸王别姬》、《御河桥》、《贵妃醉酒》等优秀传统戏,给酒城的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在哪里演出,戏迷就会追随到哪里。三年前,他们去合江演出,住在市区的观众浩浩荡荡赶往合江,投宿旅馆,仅仅是为了观看一场《御河桥》!
肖先生从艺五十三年来,被票友戏称为“戏痴”,被他的友人称为君子。台上台下的肖先生都是令人敬佩的。宋江难结万人缘,可肖先生几乎没有一个交恶的人,在传统的戏班子里,能“结万人缘”这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肖先生把他的一生都奉献给川剧艺术。他从《五台会兄》的杨六郎到《打金枝》中的郭子仪,从《御河桥》中的柯太傅到《盘龙剑》里的神宗皇帝,从《霸王别姬》的项羽到现代戏,《平原作战》里的赵永刚。人物上百,性格迥异,个个都栩栩如生,这是他在台上的业绩。
上百个戏中人物,有的侠骨柔肠,刚正不阿。有的猥琐龌龊,邪恶奸诈。然而在台下、在幕后的肖先生,却是侠骨柔肠,诚笃可人的堂堂君子!
肖先生有一个苦难的童年。不幸与贫穷像恶魔一样追赶着他长大。北京朝阳学院毕业有着财经学士学位的父母先后过世,还在少年时期的肖先生就承担起养育弟妹的担子。弟妹幼小,初中就辍学投奔剧团,为的是填饱肚子,还要让弟妹们有个温饱。那时,对川剧的学习,并不是出于理想,那是为了现实。多想回到学校念书,多想在父慈母爱中大哭一场——然而,一个坚强的男儿就在这样的逆境中踏上了戏剧舞台。
少年的肖先生,还没有从诗书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诺亚方舟,他便来到泸州市川剧团戏剧训练班。于是,课堂上没有找到的诺亚方舟,他便钻进戏文里寻找。那些演技高超的老师,那些初露锋芒的师兄师姐们与他一起寻找。年年月月的寻找啊,他心目里的诺亚方舟在哪里?
多少年后他终于明白了,原来诺亚方舟就在自己的心中!
肖先生者,名为“燕”。疑惑他姓名的人们都在猜想:怎么会有一个“莺莺燕燕”的名儿?这样的名字怎么与一个身材伟岸,气吞山河的花脸男儿连在一起?但身边的人大都是用仄声直呼其名“肖燕儿”还带了“儿化”。但,他的朋友却呼其名为“平声”。那是燕山的燕,燕京的燕啊。他的名字,揭开了先生的身世之谜团。
1948年,北京春寒料峭的某天,朝阳学院毕业的肖太太诞下了她的长子。鉴于生在燕山之麓,鉴于千年古都又称燕京,于是这个有着川籍血统的孩子,被受过京城高等教育的父母为他取名为——肖燕。
那是一个不平凡的年份,更是一个很异常的春天,初为人父人母的肖爸爸、肖妈妈也知道朝阳学院也不是这个家庭久留之地,肖家三口冒着内战的炮火回到重庆。
重庆,位于嘉陵江与长江的汇合口,那里有涛声阵阵,有川江号子盈耳。在摇篮里的婴儿被这些美妙的声音吵醒了。他学会了倾听,听得咯咯咯的大笑,这江畔的音乐让他神往。
肖爸爸肖妈妈哪里知道,那些来自大江两岸雄浑或婉约的、那些来自生活中的最强音,渐渐把他们的儿子引领进肖爸爸肖妈妈没有想到过的一种人生境界。
我曾经翻阅过肖先生的老相册,我完全被他父母的结婚照片惊呆了。肖爸爸,一袭西装革履、帅气逼人,仿佛在某个民国大戏里见过的一线明星;那肖妈妈,含羞微笑、披着洁白婚纱,有一点欧美的皇室气派。那青春与幸福啊,怎么也无法与眼前处境穷窘的肖先生联系在一起啊。人呀,富一时,穷一时,谁能说得清楚富一代与富二代的命运交接?
我也同肖先生一起陶醉,一起叹息,一起无奈。
还记得是文革初期,我联系了住在南城公社的老朋友钟高举,请求在他的自留地找一个小小的墓地,安葬肖妈妈的骨灰罐。于是我同肖先生去了灯杆山,我们们共同刨土安葬了他的母亲——像皇室贵人的肖妈妈。当年才貌双全,幸福无边的美丽新娘啊,就这样躺在了灯杆山下,孤零零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如今城市扩容,肖妈妈墓地烟消云散了,也许,只能在肖先生的梦里可寻了。
有时,我听肖先生讲诉自己的身世,也去他家小坐,我有点多愁善感,反被肖先生的倔强性格和豁达的人生观所感动。我知道,他并不在乎自己,我常常听他感叹的却是别人的人生命运。 “君子坦荡荡”的襟怀,用在肖先生身上,是很贴切的。
那时,我们停课闹革命了,我作为“文青”,革命方式就是拿起笔作刀枪,在闹市区为革命“呐喊”。《血染红旗》是一份红卫兵小报,每当我打开油墨芳香的新报,看见自己的文章被打成铅字刊印在小报上,然后让小报满天飞舞,我总是得意忘形,心理的虚荣得到片刻的满足。肖先生是我文章的忠实读者,他也同我一起分享虚荣。
肖先生的演出是在宣传一种革命思想,每一场演出都是免费的。几个样板戏轮班演出,肖先生还是不到20岁的小青年,但杨子荣、赵永刚的威武气概让崇拜英雄的观众激情难以抑制,掌声如雷。这是送给“高大全”的肖先生?还是剧中的英雄?对于我来说,赞美之词自然流向老朋友了。
肖先生那燕赵之子的侠骨柔肠在戏外,在生活的舞台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与肖先生相处,我就会感觉更真切。
那年,我在沱江游泳,差一点被漩涡卷入船底,肖先生是我生命的护航者,一直游在我的左右,他眼明手快,粗壮的手掌把我从船底狠狠地拖了出来,一场惊险过去,甚感先生为人之笃厚,勇敢之过人。
“武装支泸”,把泸州推入到水深火热之中。我曾经目睹肖先生背着他受伤的杨师妹飞一般送往医院,他顾不得自己,耳畔是炮弹呼啸,头上是赤日炎炎。倘若没有这位炽心热肠的师兄舍身忘我的第一时间协助医生抢救,那血淋淋的杨师妹,如今会是什么模样?
戏痴肖先生卸任了,但依然孜孜不倦献身川剧艺术。撰写川剧艺术论文,构思新剧剧本,参加社会性公益演出,闲不管的肖先生啊,“老马伏枥,志在千里”!
向肖先生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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