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汉州人家
一九七零年代末,三月的汉州城,街道两旁老槐树枝桠冒出一枝枝嫩芽,日照下,淡绿淡绿的光在蓝天下闪烁。隆冬已经过去,春天已经来临,人们心安理得地过着传统的、习惯的、平淡的日子。既不沉浸于过往苦难历史记忆,也没有未来美好的向往。
晚饭后,人们照例三三两两在街沿边闲聊,尤其是妇人们东家长西家短的陈旧话题每日重复仍是兴致勃勃,丝毫不会感到无聊,小娃儿们在坐着或站着的人之间穿来穿去,游戏、耍闹,这是他们每天最放松最开心的时刻。
“刚娃她妈,晚饭吃的啥子啊?”张大孃问。
“清炒油菜苔、米饭、泡菜,天天都是这些嘛!”刘二婶子回答道:“你家呢?”
“我家今晚吃的蒜苗炒回锅肉哦!”
“最近你家锅里头油水不少哇,生活水平提高了哇!”
“我儿子找到工作了嘛,现在不进国营单位也能活了。”
“啥子工作哦?你儿子待业两年了,你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终于找到工作了哇!”
“是的,我们县新开了一家砖瓦厂,是在福乐街道办的扶持下,周老六在农村合作信用社贷款开起来的,我儿子是第一批招聘进去的工人哦。”
“恭喜、恭喜哦,你终于解决了这个老大难的问题!”
“我儿子现在可乖了,天天加班,有加班费的哦,
厂生意好的不得了,沾国家政策的光哟。”
“可喜啊,我回家给我刚儿说说,喊他也去应聘!”
“喀!喀!喀!”一种竹竿敲打水泥地面清脆而有节奏的声音从槐树街到当铺街的拐角处传来,小娃儿们停止了嬉闹,张大孃和刘二婶子也停止了摆龙门阵,她俩齐刷刷伸长了脖颈朝街的那头张望,整条街瞬间没有了声息,只见整整齐齐一行五人慢慢地朝这方向走来,那是詹瞎子一家。这詹瞎子叫啥名字都不知道,附近几条街的人都叫这两夫妇詹瞎子,两夫妻生了三个女儿,十岁的老大是瞎子,五岁的老三是瞎子,只有八岁的老二眼睛能隐约看见明媚的阳光和美丽的大自然。每天傍晚时分一家人从阴暗的小巷深处出门,经槐树街转当铺街再到花市街逛市场。
花市街店铺毗邻百货店、日杂店、理发店、饭馆、菜市,日常生活所需用的应有尽有,三、四十年代这条街主要是花店和绸缎铺,因而叫花市街,现在只有两家花店还杵在街口,仍然是卖盆景、鲜花和一些小鸟儿,门楣上挂的一个鸟笼里黑色的“八哥”正学着女店主的声音说话:“买花、买花,快进来!”另外三个较大的鸟笼里几只红头绿羽的虎皮鹦鹉飞来飞去,不时发出清脆的鸣叫。
詹瞎子一家在菜摊上买了一个莲花白菜,一把芥菜,又在一个肉摊上割了二两肥肉,然后一行人转身回家。老二牵着老三走在前头,老大扯着老二的衣角,老妈左手搭在老大肩上,右手杵着竹棍,老爸左手扶着老妈的肩,右手提着竹筐菜篮子。一串人自然引来人们注目,有人调侃而友好地打招呼:“詹瞎子一家人又出来逛街呀!” 詹瞎子笑嘻嘻地回答。“哎!哎!出来转一圈。”有人问:“詹瞎子,上街买菜了哈!”“就是,就是,买点菜回去消夜”(汉州人把吃晚饭叫做消夜),詹瞎子仍是乐呵呵地应答。人们目送这一家人步履蹒跚地消失于小巷的深处。
有一天,我女儿回家拿了些饼干、糕点匆匆忙忙出门,我问她:“不在家吃拿到哪里去吃哟?”“呃,给我同学詹明丽送去,爸,你跟我一起去嘛!”我女儿话没说完拉上我就走。我们走到槐树街一个小巷里,两边是低矮地旧瓦房、木板墙、木格窗,踏着凹凸不平地石板路走到尽头,从透着微弱、昏黄灯光的木格窗里传出一阵银铃般的嬉笑声。我女儿推开那扇布满裂缝的木门,我看见詹瞎子一家人蜷缩在约莫十平米屋子里,屋里有张床,老大和老三坐在床上玩,詹瞎子坐在床边的藤椅上,那女人和一个穿着白毛衣,扎着双辫,和我女儿一般大的小姑娘坐在墙角的板凳上择菜,一家人虽然穷困潦倒,但一点儿也没有怨天尤人的戾气,让我有了一种莫名的感动,真想把这幅天伦之乐的家庭情景画下来,用印象派的手法,像梵高那样画,但是画中的人要比梵高笔下的穷人要快乐得多。
那个穿白毛衣的小姑娘看见我们后马上站起来,很兴奋地急步向我们走来。
“爸,这是我同学詹明丽。”女儿给我介绍。
“啊,罗怡带罗叔叔来家了啊,请进请进,好感谢罗叔哟,你经常叫罗怡给我们送好吃的过来。”小姑娘很激动地对我说。
我近距离打量她,这姑娘虽然也是弱视,但眼睛瞳仁仍然是清澈的,她穿的白毛衣居然一点也不脏,肯定是经常洗,她家里虽然家徒四壁,但是打扫得干干净净,连灶头上都没得啥灰尘,我想她的家人个个都是瞎子,肯定是她打扫卫生我友好地回答,相互客套几句后我女儿拉着我告辞离去。
我女儿望着我窃窃地说:“爸,不要怪我哈,詹明丽是我同学,因为一家人是瞎子,同学们都瞧不起她,都不跟她耍,其实,她成绩也好,对人也好,所以我的过来。”
我宽慰她:“乖女儿,我看到了,她几姊妹穿的衣服都是你和你姐姐穿过的,你做对了的,爸爸不会责怪你,人就是要有爱心,多做好事,多帮助别人,我支持你。”
女儿问:“爸,你晓得詹瞎子的身世吗?我问过詹明丽,她不肯告诉我。”
我说:“晓得一点,这男的詹瞎子不是本地人,也不姓詹,不晓得他原籍是哪里,只晓得他五十年代末逃难到汉州城来,一对捡废品的詹姓夫妇看见一个瞎子娃儿在垃圾堆里捡东西吃,很是同情和心疼,便带回家中,正好与自己的瞎子女儿做个伴,这两个瞎子娃儿成人后自然就结为夫妻,相依为命、互相照应。人们只知道捡废品的一家姓詹,也就把这家的女儿女婿及后来的孙女们都叫詹瞎子了。汉州城的人们都知道这一家五口都是瞎子,幸好老二的眼睛能看见,但不幸的又是弱视。大家很是同情。但这一家人善良并且乐观,两夫妻很是恩爱,家庭和谐,汉州人对他们一家人都很友好。”
女儿说:“哦,詹瞎子出身好苦哦。”
我说:“人生不要怕吃苦,要乐观地去面对苦难,你看他们一家人虽然都是瞎子,家里仍然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家人更是其乐融融。这个世界上有的人什么都拥有,但一天到晚都愁眉苦脸、痛苦不堪,你说到底是哪个过得苦呢?所以永远都不要怨天尤人,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知天命、尽人事,努力过,无论什么结局都要知足。对生活要懂得感恩,对成败得失要看得淡一点。”
女儿点点头:“嗯,我记住了。”
有一天学校放学时我去接女儿回家,经槐树街转当铺街拐角处,看见一间破旧瓦房,门面的木板门敞开着,用木栅栏档做大门,屋脊上挂了一个十五瓦的小灯泡,微弱的光被浓浓的黑黑的粉尘包裹,那光已没有了穿透力,只是一个小小的黄点悬在空中。屋内传出有节奏的一声声闷响,隐约见到两个人影,左脚站地,右脚在一上一下踩着一根木柱,另一头木桩起起落落往地下的一个很厚的铸铁罐敲下,发出“咚!咚!”的声响。那一头的两个人手握铲子也很有节奏地往铁罐里翻铲着。每个人全身都是黑色的粉尘,只有黑色身影的移动显示着屋里有生命的存在。
这是街道办专为照顾残疾人办的铁砂厂,为火炮厂加工铁砂,让他(她)们有点微薄的收入不至于挨饿。我女儿指着里面对我说:“詹明丽的爸爸妈妈就在这里面工作,好累!好辛苦啊!”“就是啰,乖女儿,好好读书,多学知识,将来有能力了帮助这些穷人!”我简单地回应了女儿。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工作,让我惊讶、震撼,之后很久很久内心都无法平静。
不久,因工作变动,我到了另一个距离此地甚远的单位去上班,全家搬到单位附近的一个居所,女儿转到家附近的另一个学校读书,我们就再没见过詹瞎子一家人。四十年后的今天,当我回忆往事的时候,詹瞎子一家人天伦之乐的画面仍然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想到我半生坎坷,一直为了生活东奔西走,那幅以印象派手法创作的再现詹瞎子一家人日常生活的油画一直没有时间去完成,但我今天提笔把这动人的往事写下来也算是一种纪念了。我始终相信老天爷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它一定会眷顾这勤劳善良的一家人,他们的生活一定会一天比一天过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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