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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照鸭子河
作者:罗锦华   所属支部:广汉支部

傍晚时分,结束了写生,我提着画箱从鸭子河滩爬上堤坎,正巧,蒋师傅从那围墙的拐角处推着一个竹轿椅一晃一拐的过来,边走边哼唱着川剧:“我坐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然后用女声帮腔:“乱纷纷啰呵!乱纷纷!”,接着用须生腔:“早料到,那是司马懿发来的兵……”蒋师傅是位川剧票友,唱的是空城计里面的唱段,唱着唱着到了我的面前。“呵!蒋师傅,收工呐?又要回去喝二两啦!”我很尊敬的与他打招呼。他喜笑颜开:“吔,又到河边去画画了呀!小罗呵,你是个画家,就是跟那些人不一样,全城的人老老小小都喊我蒋跛跛儿(跛,四川方言念“bai”,意思指瘸子、跛子),就只有你喊我蒋师傅,你这样的年轻人我还没见过,走,到我屋头去,我买了点卤猪耳朵,陪我喝两口酒。”“谢谢了,我不喝酒。”我拒绝了。“哎呀!不喝酒嘛吃点猪耳朵,坐会儿嘛。”见他很有诚意,我也出于好奇,心想,和他认识很久了还没去过他家,还真想去看看这老光棍儿是怎么过日子的,于是我跟在他后面顺着凹凸不平的小路往前走。路的左边是师范学校的围墙,围墙不高,只恰好高过人头,墙头长满了杂草,有几笼蔷薇从墙头垂下枝来,粉紫色的蔷薇花在夕照下分外耀眼夺目,打破了城边的死寂,也给这荒芜的路增加了些许生气。路的右边是猪屎坝,以前是农民买卖生猪的地方,这些年没有猪卖了,倒成了流浪狗们交配、争斗的自由世界。一坨坨狗屎在夕照下闪着黑色的光。

一会儿,到了小路尽头,一间灰瓦土墙的偏偏小房子靠在围墙上,没有窗,歪斜的木门有两道裂缝,也没上锁,蒋师傅轻轻一推,门开了。夕阳从墙顶的小洞投射在屋内,倒也能看清物件的轮廓。进门的右侧放置着一个蜂窝煤炉子,炉子旁边堆了几十个蜂窝煤,旁边一个木架上放了些调味瓶及锅碗瓢盆等厨具。左边一张单人床,一个小木桌,墙上乱七八糟挂了一圈一圈的藤条和竹丝及锯子等工具。蒋师傅把室内唯一的竹椅推到我面前:“请坐,我这儿太简陋,不像个家,不要笑话我哈!”我细细打量室内的家什,真太简陋了,真是个典型的光棍呵。他顺手在墙角处捡过几匹青砖摞好,坐下,然后在桌子下拿出一个酒壶,将酒倒进两个土陶小碗,从挂在胸前的围裙兜儿里掏出一个黄色牛皮纸包着的纸包放在桌上,小心剥开两层油浸浸的牛皮纸,浓烈的卤肉香味沁人肺腑:“嗯!真香!”他递给我一双有点发黑的竹筷:“吃!不客气!”然后推过一个酒碗,我咂了一口,苦涩、刺喉,但很享受和他在一起时这种无拘无束,潇洒自在的江湖豪情。

一碗酒下肚,蒋师傅面泛红光,稀疏的短发在油光光的头顶闪着银光,额头上的折皱像一道道小水沟,积满汗液,眼角凹痕里泪水溢出,他已有些轻飘飘的感觉,抓起酒壶,再满一碗,双眼眯成一条缝儿,狠狠的喝了一口,嘴张开:“哎!舒服呵!”然后向我述说:“小罗,还是你好呵,又是画家,又有正式工作,有正规收入,不像我,啥子都没得,终年四季在大街小巷蹿来蹿去,也就挣点稀饭钱,能有点卤肉,二两烧酒就很满足了,过一天是一天吧!”我问道:“你从来没有结过婚,一直都是这么过的吗?”他又喝一口酒说道:“结啥子婚哟!一个人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万幸了,其实,我不是这儿的人,老家在重庆 江,土改的时候父亲被定成地主分子,天天挨斗,受不了就上吊死了,母亲一病不起,不多久也离开人世。我十四岁就进了村里一个煤窑,有次,窑顶塌方,我和几个人被埋在下面,被人救出来时双腿压断了,幸好捡了一条命,当时煤窑出了点钱,我自己东讨西借筹了点钱,大半年才医好的,右腿还能活动,左腿基本不能动,全靠右腿走路,身体拖着左腿走。煤窑不能干了,就到了这汉州,投奔一个远房外爷,跟外爷学了点手艺,这二十多年就靠给人补凉席修竹椅混口饭吃……”我静静的听着,忆起自己的童年,甚是伤感,举起酒碗:“来,蒋师傅,敬你一口酒,活在当下,过好每一天!”他猛灌一口,张大嘴,哈了一口气:“对!不提以前了,过都过了,每天二两酒,赛过活神仙……”天已黑尽,我在昏黄的灯光下告辞离去。

几天后,中午人们在进大门的过道处休息,闲聊,熟悉的吆喝声从街的那头传来:“补——凉席啰!修——竹椅啰!”第一声是从丹田蹦出来,嗓音洪亮且有穿透力,之后的音调绵延且婉转悦耳。见蒋师傅一摇一晃推着挂满竹丝。藤条的破竹轿椅走到门前。“蒋跛跛!蒋跛跛!”老老小小就连几岁的小娃儿都热情而带调侃的喊他,“呃!呃!”他友好的和蔼的一一应着。

有人拿来破洞烂边的凉席,他铺在地上,坐下来认真的修补,他手艺真还很好,补好的凉席光滑平整,和新的无二,只是颜色有些差异而已。人们不用问价,他也不报价,随人们给点钱表示。因此,这小城的人们都很喜欢他,都能友好待他。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伊始,人们照旧自己的日常生活,蒋师傅照旧每日走街窜巷修补破席烂椅以换得饭钱。只是红卫兵们满城摇旗吼叫,到处批斗走资派打破了小城的宁静。

有天,蒋师傅路过猪屎坝回家,听得围墙里面师范学校内口号声此起彼伏,迅急爬到围墙一缺口处往里看,只见师范学校的杨校长弯着腰埋着头站在操场边土台上,胸前还挂了个大木牌,上面写着“打倒走资派杨某某”,戴着红袖套的学生娃儿们围着杨校长歇斯底里的振臂高呼着口号。

蒋师傅转过头,不敢再看,很为杨校长担心,很不理解这些学生娃儿们为啥子会这样对待他们的杨校长。

好久没见蒋师傅,有一天我又去鸭子河畔画了画,夕阳下回来路经猪屎坝顺道去他的小屋,门推不开,里面似乎有啥东西顶死了,担心蒋师傅发生了不测,于是我着急的大喊:“蒋师傅!蒋师傅!”他搬开一大坨石头,开了个门缝,神色凝重:“呃!小罗呀,那么大声啥子嘛,快进来吧!我从缝里挤了进去,他迅速又将石头把门顶上,昏暗中见一个人斜靠在他床上,他很神秘的说:“不要开腔,那是师范学校的杨校长。”我没作声,杨校长对我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了。其实我已明白其中情由,蒋师傅叹了口气说:“唉!啥子年代哟!这些学生娃儿也太黑心了,前些天,我从猪屎坝过,见杨校长倒在墙脚边,我把他背了回来,他头上、身上到处都是伤,他是挨得受不了从里头翻墙出来的,在我这儿养了十来天好多了。幸亏那天我碰见了,不然被那些学生发现抓回去打得更惨……”他的善良、仁慈、仗义使我由衷的钦佩。接着他又说:“你没得啥子事就走嘛,被人发现不得了,你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哈!”我自知其厉害关系,当然不能透露,遂告辞离去。

回家后一直惦念着蒋师傅和杨校长,过了些时日,傍晚,去到他的小屋,门板已掉到地上,室内一片狼藉,人去屋空,我的心陡然怦怦直跳,感到事情不妙,凶多吉少。速到一个农家院打听,一位老人对我说:“唉!造孽哟!前几天一伙学生娃儿抓走了那校长,把蒋跛跛打了一顿。第二天就没见到蒋跛跛了,都不晓得他到哪里去了,是死是活也不清楚。”我大脑一片空白,木然的坐在河滩,呆呆的望着鸭子河,汉州人的母亲河,景色依然美丽,夕照下河水泛着金光,芦苇花在风中摇曳,银光闪闪,河面,一群野鸭飞过,鸣叫声划过长空。物是人非,蒋师傅却永远从鸭子河畔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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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0/11/26 9:50:34      阅读:5207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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