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许多中外人士讥评道:“中国人没有信仰”。是的,中国人没有信仰,但是,中国人有信念。中国人的信念在哪里?在以文史哲为“骨架”,以文学艺术为“血肉”的中国传统文化里。中国人的信念系统与外国人的信仰系统不但有结构上的相似性,人性上的共性,且具有思维方式上的经验性和实践性,在内容上具有丰富复杂性和独一无二的民族特色。中国本土信念系统博大精深,耕深叶茂,具有很强的吸收能力与排异能力,它不是宗教,但它是一套完整成熟的意识形态,任何外来意识形态只可影响它,难以取而代之。
就文化结构而言,以《圣经》文化为参照,《圣经》信仰系统包括律法书、历史书、诗歌、箴言、先知书、福音书、教会历史、书信,以及宗教音乐、舞蹈、美术、雕塑等。同样,中国信念系统包括神话传说、历史、文学(含散文、诗词歌赋、小说)、儒释道为主流的诸子百家哲学、儒家伦理、法律法规、民俗、格言谚语俗语,以及音乐、舞蹈、美术、书法、雕塑、曲艺、民歌民谣、民间工艺等。西方信仰系统与中国信念系统都属于意识形态,相比较而言,中国的信念系统除了源远流长,文化积淀超级丰富外,其结构更复杂,更精致,更细密,文史哲不分,主流与民间密不可分,中国文化框架内的内容惊人地丰富,官民一体,且具有很强的实践性、实用性、艺术性、包容性和兼容性。
毋庸讳言,西方信仰系统与中国信念系统存在显著的差异:第一,认知方式不同。信仰系统的认知是超验的,而信念系统是经验的。中国人虽然想象力丰富,但是,中国人比较认同看得见,摸得着,经过实践检验的理念。第二,意识形态主体和崇拜对象不同。西方人的信仰主体和崇拜对象是超验的神,而中国信念系统的主体是人与自然,即经验过,且正在实践中,并具有现实关系的天地君亲师。中国人的“天命信仰”看似神灵崇拜,其实不然。中国人拜天地,拜高堂(祖宗),夫妻(师友)对拜的仪式是文化礼仪,而不是宗教仪轨,体现的是人与自然和人与人的关系,而不是人神关系。第四,意识形态供求关系不同。西方人信靠神灵,遇到困难困惑会求助神灵的护佑。信仰系统客观上培养了西方人的宗教意识、宗教需求、思维定势和行为模式。从神话传说和社会神话看,中国人对超自然、超常、异常、超验的终极问题也有所认知,有所追问。但是,在实际生活中,中国人遇事不但问天问地问祖宗问爹娘问师友,而且“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中国人信靠的是人与自然,因此,中国人有宗教意识,但无宗教需求。客观地说,中西信仰系统与信念系统的差异性不是问题,而是特色。相比较而言,传统中国信念系统的现实性、艺术性较强,而科学性不足,“奇技淫巧”(技术)不发达而已。近百年来,中国人在科学技术方面已迎头赶上,舶来的科学技术和人文学科迅速丰富并提升了中国信念系统的科学性。
从古至今,中国信念系统经历了多次建设、吸收、转化、更新、整合、再造和融汇。但是,其深层结构的稳定性、坚固性、兼容性和实践性使其生生不息,源远流长,虽历尽劫难而不灭。无论谁制造什么“神”,推销什么“神”,无论阴谋家或阳谋家如何装神弄鬼,中国人“请神”也“送神”,造“神”也会将人造的“神”搬出祭坛。中国人“敬神”敬的是一种精神或理念,具有显著的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特点,而不是宗教精神。中国人永远习惯于“敬鬼神而远之”(孔子语),偏重亲近自然与人,而不是“与神亲近”。百年以来,包括宗教在内的外来意识形态多次“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中国人也在不断地选择和吸收舶来文化,但是,外来文化比较容易本土化。无论遇到何种强大的意识形态或外力冲击,中学的“本体”很难动摇,外来的思想只能“享受”思想、学术和技术“待遇”,被中国人拿来使用,并在运用中加以改造。与东临日本相比,日本人学什么像什么,中国人学什么变什么,中国人不会完全丢掉传统理念系统中的“老人言”、“老注意”和“老办法”。
中国人的理念系统之所以比较稳定,耐得住改朝换代,经得起外来意识形态冲击,与中国信念系统的自身优势有关。中国的治理系统与观念系统是分分合合,若即若离的。庙堂与江湖既有融洽与合作关系,也有紧张的分野与相对独立性,主流文化与民间非主流文化不停地交汇易位。同时,中国人的伦理关系,以及礼义廉耻、仁义礼智信、自由自在等等理念也具有普适性,与西方所谓“普世价值观”中最核心的部分具有相似性,否则,不会形成以中国为中心的东方汉文化圈。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以“天理人情”为核心价值观的信念系统是“国法家规”治理系统的灵魂,中原地区虽然屡被异族入侵或统治,但是,信念系统最终同化了治理系统。
在社会转型期,呈现思想观念多元化情形,所谓“中国人没有信仰”的说法是一种多余的担心。信仰系统侧重主张、主义、信服和尊崇,并严格遵守各种“律法”,而信念系统讲究合和、认同、信任、信赖、坚信,并坚守各种规矩,两者异曲同工,各具特色。只要有信念系统传承并不断“升级”,中国人有没有信仰,无所谓。危险的是既没有信仰,又丧失信念,良知泯灭,无法无天无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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