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才情兼备的年轻女子，自愿长年居于道观中。不是为修行，也不是为了博取好名声,只是为了爱。为此她退到无路可退。

她就唐朝的女冠诗人鱼玄机。

我们知道，唐朝因为姓李的缘故，大力推崇与王朝同姓的道教，有意识地让佛道平分天下。贞观年间，唐太宗曾下诏确立男女道士的地位在一般僧尼之上。到玄宗时，更是大张旗鼓提倡道教。一时间，道教风行。上至皇室公主、格格，达官贵人的妻女，下至普通老百姓家里的女儿，都纷纷遁入道门，或真或假地修行，以示修养到位。她们头戴黄冠，身着素服，在观中诵经修行。古代女子是无冠的（冠，指头上戴的帽子）。而女道士却要头戴黄冠，称为女冠。她们中有诗才的被称为女冠诗人。

鱼玄机理所当然是女冠诗人中才情最盛的一个。大概也是绽放得最早又凋零得最早的一个。

鱼玄机本名叫鱼幼薇，又叫蕙兰。无论薇也好，蕙也罢，都与草有关，也许鱼父取名时，并没有想到很多。但这名字似乎早就预示了她的草根命运。

一个女孩子的早慧在那个时代确实并不是什么好事。幼薇七岁便对着家门前的一地蔷薇吟出了“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的诗句。

这要是放在今天，就属于才女，至少一两年后出本小诗集没有什么问题。再加上媒体一炒作，想要不红都不行。正如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赚钱要赶后。出了名还怕赚不到钱么？聪明如爱玲者，出了名也没有给她带来尘世中想要的爱情。带着胡兰成永远的伤痛，躲到大洋彼岸去独自疗伤。

只是，幼薇，不过是封建时代的一个小女子。

父亲死后，小幼薇靠母亲与人浆洗所得过生活。就是这样贫贱的生活里，一颗灵性的诗心还是在冻土中发芽。一个柳絮纷飞的时节，大诗人温庭筠在一片融融春意中出现在她的眼前。如春天的阳光一样，她的心头掠过温暖的关怀。温老师教她作诗，与她品诗，盛赞其诗。这是一段难忘的青葱岁月。他们是诗友，是父女，亦知己。

这个多情的女子，对她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男人产生了深深的眷恋之情。在她用诗倾吐尽对老师的依恋时，温却躲开了。一生留连于舞榭歌台的温深知自己无法背负起她的一生。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一直觉得温是怯懦的。大概那时的温，也是孑然一身的。也许，他自觉得他是不是太老了？也许，他放不下放浪的生活？

（中）

在少女寂寞的思恋里，她与他邂逅并最终改变了一个女人一生的命运。

因为相爱，心性高傲的她心甘情愿作了那个男人的妾。那个男人，我甚至都不愿意提起他的名字。但是谁让他长得那么英俊潇洒，又风度翩翩呢。她与他的邂逅成了她致命的伤口。

为了叙述方便，我纠结了半天，还是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李亿，当时正是得了祖宗的荫庇，去长安得了一个左补阙的职务。许多书上说，李亿是靠了诗文博取的功名。我看他的诗文不见得会好到哪里去，因为其人完全像小白脸一个，靠老婆起家，后得空偷娶了鱼幼薇。等老婆发现，又无论如何摆不平老婆时，就只好眼含热泪珠含情，十里一徘徊，五里一彷徨，将鱼幼薇逐出家门。

逐出家门便罢了，又说什么，你且在这里忍耐一时，有机会必来接你回家。“这里”就是咸宜观。她从此更名叫玄机。

就这一句话便害苦了一个女人。

情到深处不怨尤。

被置于长安附近一处叫咸宜道观的鱼幼薇对情郎依然是一往情深。写下了《江陵愁望寄子安(李亿的字)》：“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黄昏时分，倚栏远眺，顿生无限离愁。只盼心上人早归，一敘离别情意。可惜这样的期待一天天落空。在万般无奈与惆怅中，她只好把对心上人的思念交付给一首首诗歌中去。她又写下了《寄子安》：“醉别千卮不浣愁，离肠百结解无由。蕙兰销歇归春圃，杨柳东西绊客舟。聚散已悲云不定，恩情须学水长流。有花时节知难遇，未肯厌厌醉玉楼。”

《寄李子安》：“饮冰食檗志无功，晋水壶关在梦中。秦镜欲分愁堕鹊，舜琴将弄怨飞鸿。井边桐叶鸣秋雨，窗下银灯暗晓风。书信茫茫何处问，持竿尽日碧江空。”

鸿雁传书，鱼传尺素。可惜这样的好事却不曾发生鱼幼薇身上。无数的诗句只积压在案头，枕畔，有时她也将写好的诗句抛入曲江中，希望落花能读懂她的心事。有时梦中醒来，仿佛一切就在昨天，一切还在美好中。

三年过去了，她没有等到情郎的片言只语，哪怕是幽幽一会。她等到的是心上人与老婆孩子离开长安外地为官去了。

纵使多么不愿意承认，鱼玄机此时也只得低下高傲的头。被女人重复过千百遍的故事又一次上演。

四个字：始爱终弃。

（下）

春天来时，咸宜观的后园里生机蓬勃，紫藤开得正盛。闲居道观的鱼玄机内心正燃烧着一种如紫藤花一样绽放的渴望。

生活在逢场作戏的境地，却不会逢场作戏。这是她的悲哀。

后来当她在咸宜观里挂 上“鱼玄机诗文候教”那块牌子时，不知是出于寂寞还是出于报复。我想后者的成分多一些。

往来弹琴作诗的人很多，你看她却独独喜欢一个叫左名扬的英俊少年。这当然不是鱼姑娘花痴。而是左公子长得清俊通脱，形神气质颇似那个负心汉李亿。爱不了李郎，找一个李郎的影子来爱，虽然是有些痴情得过剩，但是情到深处的女人有几个会洒脱得不得了。

及至发现左名扬并未如心上人那样与她心神交汇，她便理所当然疏远了他。

怀着那种隐秘的愿望，她所寻觅的情人，几乎都以李亿为参照物。换句话说，她无法深刻的爱下去。她后来的爱情都是蜻蜓点水式的，浅尝辄止。是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也是出于旧情的难以忘怀。所以当网络上讨论一个女人一生中究竟有几次真爱时，或许鱼玄机早就作出了答案。

就算偶尔有片刻的温柔，也只是昙花一现。甚至有时她也把自己想像成一个正常人家的家庭主妇，欢天喜地地迎接归来的夫君。《迎李近仁员外》的诗中，所描述的情形简直就像闺中少妇欢天喜地地迎接远游归来的丈夫一般：“今日晨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我甚至都怀疑这压根儿就是鱼姑娘自我幻想出来的画面。但是如若真能享受到这片刻的欢娱，那怕是自欺的欢娱，我又怎么能忍心去揭穿，怎么忍心去怀疑？

情感生活的不如意，让鱼玄机曾突发奇想，如若自己是一男子，凭自己的才华，想必捞个功名不是什么难事吧。她这样写道，“云峰满月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我想一个女子要经历多少失败才最终意识到自己身为女子的命运悲剧不是一个人的，而是有更深刻的自己却无法说清楚的原因。空羡榜中名，如果自己也能参与这样的考试，榜上题名未可知。如若这样，那李郎会不会还这样弃自己如草芥，他会不会有勇气来到自己身边重修前好？……

思维还是离不开那个负心人。

在鱼玄机所有的诗中，我最爱《赠邻女》这首诗。“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说得又深情又清醒。

无价宝易求，有情郎来难得。既然这样，又何必再苦苦相求呢？这样深情又无奈的话，似是劝邻女，更是自吐心曲。末二句说，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我自己能找到自己的美男，又何必再去怨恨那无情的负心人呢？此二句一出，立即引来千年之争。道貌岸然者认为这简直有伤风化，成为女人淫乱的由头。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鱼玄机这些失恋后写下的赌气一样的诗句，慰藉了无数迷惘的心灵。但是情海茫茫，有哪个女子因为鱼玄机说过这样两句诗，便望而却步？就算这些诗句具有“此处危险，行人止步”的警示作用，也仍然挡不住后来人前仆后继的脚步。你听，灯红酒绿处，谁在唱：为何你不懂，只要有爱就有痛？

大着胆子去爱一个人本来就是很危险的事情。爱是一朵血红的罂粟花，艳丽而诱惑，引得人们忘记身后所有的咒语，心甘情愿中那爱的毒。

没有人逃得过。

后来的鱼玄机一直生活在爱的阴影里，迟迟不肯走出，甚至心存幻想，实在与她的脾性相去甚远了。

红尘中把爱藏心间，生活还是要继续。如若玄机找一个人把自己嫁了（她应该不是没有这样的机会，比如老大嫁作商人妇的琵琶女），又会如何?凭我有限的想象力，想象不出结局会如何。但是很想有这种结局。

至少不至于落入被官府告发，惨遭斩刑这样的结局。

据唐人皇甫枚《三水小牍》书上说，鱼玄机是因为和贴身丫环绿翘争风吃醋时，醋意大发，把绿翘往死里拷打而致对方死亡的。慌乱之中将其埋入后园紫藤树下。后经告发，供认不讳，判以斩刑。

此种说法很是可疑。纵然音乐大师陈韪生得风流倜傥，风度翩翩，深得玄机喜欢。但是有了被丈夫抛弃的经历，有了前面的那些情郎的一个个离去，再脆弱的女人也有了百分之七八十的情感免疫力了吧，不会这么容易再为一个男人动怒到如此地步。

何况以鱼玄机的聪明，还不至于看不出陈韪早就对绿翘有那意思，所以至少是有个心理准备的。也不至于事到临头，那么暴跳如雷吧？

我心中的鱼玄机是爱得热烈，热烈过后变成了灰烬。不会再为什么人燃烧了。

她的死更多的可能是被陷害。只要鱼玄机点头，只要她满足某些人的淫念，她便不是杀人犯。否则她便是杀人犯。强权理论大抵如此。

一个才情过盛的女子，一个绽放得太过艳丽的女子，就这样结束了她25岁的青春的生命。

那一刻，落花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