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搜寻一座大杂院
在我的记忆里,机房院坐落在西门北宋年间遗留下来的古城垣之下,背负香樟树、松树连成一片,郁郁葱葱的忠山之麓。一条青石板路延伸进院里,黑瓦粉墙,既古朴又有几分衰败。
机房院,旧时是一处以家庭纺织为主的大大小小的作坊,曾经家家漂荡机抒声。后来,机房院蜕变为平民区,平民阶层各行各业的谋生人群居住在这里,形成一个大杂院,这也是名字的来历。
据说这院子是一个姓姚的寡妇凭借一双勤劳的手,日日辛劳,熬更守夜,为昔日驻扎忠山上的军人,和沱江河岸纤夫船工洗浆缝补,贱价从一个倒霉的房东手里收买过来的。大院子套着小院子,至少半个机房院是姚老太的私产。私产微乎其微,其他的房产属于房产公司或者搬运公司的公租房。我们一家因为是搬运公司职工和家属,于是机房院7号便是我们的家。
住在这个院子里,大家都很平等,原因是都是一群底层的城市贫民。生活中谁家有困难,都会互相周济,没有自卑,没有取笑,有点像一个原始部落。
虽然,机房院是一个穷人堆,衣食住行都显得原始。但细查各个家谱,各自都在过去的岁月里有自己的故事。我的父亲是出卖体力的劳动者,是响当当的工人阶级!可我的母亲却有着传奇的经历。她的母亲,是自流井盐商王余氏家族王寻久的嫡女;父亲,则是民国“虎痴”张善孖(张大千之胞兄)的高足。由于母亲家庭背景复杂与时代的落差,她只能入乡随俗,加入了机房院这个群体。
不过,母亲不是抱怨生活的人,而是敢于面视人生,为我们树立了楷模。她为邻里写信,甚至为“问题人家”写材料,被邻里称作机房院的“大知识分子”。
记得困难年间,贵州的人贩子进院子猎寻“ 远嫁新娘”,母亲用智慧保护自己,也保护了邻里姊妹,更保护了我们嗷嗷待哺的兄弟姊妹!
在机房院与我一起长大的孩子中,只有我同吴三哥走读书脱贫之路,而多数同龄人继续扎根机房院里,当我去罗汉场读寄宿学校后,户口一经迁出,机房院就在我视线里模糊了。
后来,我的爱女出生了,因为我在三线建设单位工作,却因流动、漂泊,只好将一岁多,刚刚断乳的爱女送回机房院她奶奶身边。
于是,机房院的林林总总让我的小生命去品味,去评判,去审视了。
大杂院,在孩子的记忆中
那美丽的江阳半岛上,在北宋西门城垣之麓,曾经有一座平民大杂院---机房院。
机房院七号位于院落中心,那是我童年梦幻的世界,记忆中的家。
泸州机房院,在我的记忆中,她带着独特的气息和声音,像老电影不时地在我脑际浮现,又像长江上的点点渔舟在眼前漂荡。
那个大杂院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被摧毁了,更替的是拔地的高楼。但是,那片温情,那些欢声笑语,是无法被抹去的。无论是十年,二十年,还是更加遥远的时光,对我都是一枚散发油墨清香的书签。
机房院存在于没有自由市场和物资匮乏的八十年代初之前。
一条蜿蜒在老城区的一条青石板小路,穿过宰牛院,便是机房院了。房子全部是黑色瓦棚,里面都悬着木头的顶梁。许多人家密密麻麻地住在一起,每家都是起码两代以上的人挤在一起。清晨我在床上可以听见邻居在洗衣板上刷衣服的声音,收垃圾老人叮叮的铃声,磨刀人叫喊的声音,还有邻居训斥小孩的声音。
走出门去,挡住我视线的是家家户户用长竹竿撑起的洁白的被褥和一件件挂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掀开这些就看见清晨明媚的阳光。小院中间是大家共用的洗衣板和用布帘隔开的洗澡的地方。早饭之后,我就乖乖地坐在一个小板凳前,开始写字,邻居的奶奶阿姨们一个个走过来表扬我几句。每次期末考试后我坐在那里写字就等着那些奶奶阿姨们来问我的成绩。她们都好像当我是她们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开口就是“ LL这次考试成绩如何?” 我一般都很自豪地说:“语文100,数学98”。她们就惊叹着对我奶奶说:“这个女娃子真能读书啊,今后有出息!” 当我得到表扬,每每沾沾自喜。
大杂院里的人家虽然贫穷,但彼此交往都很和谐。每家每户的饭菜香味都可以相互串通。奶奶最不喜欢我去“守嘴”,奶奶传奇人生,决定了她“贫贱不能移”的人生哲学。可我偏偏喜欢在奶奶不注意的时候跑到别人家门口站起看别人吃饭。当别人家叫我坐在一起吃饭时,奶奶的教诲在我耳畔响起,“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于是我不敢迈开步子,但又不愿意离开,还是站在别人的门边看着别人吃饭,想象那些饭菜的好味道。唉,那个时期的孩子真可怜!
邻居总是说:“LL这孩子真是太乖了,怎么都不吃别人的东西”。接下来就开始骂自己的孩子。
小院有一条很窄的巷道,有时我也坐在那里写字。巷道人来人往,大家都很关注我。
那时,院落里的人家没有自来水管,每早晨各家都要挑着木桶走出小院到街边的唯一一个自来水棚管接水。他们他们挑着水桶或进或出,总是带着声音,让大家让道。我就一边写字,一边望着这些一早忙碌的邻居,心里泛着莫名的兴奋,小小心灵,仿佛在思索什么。
院落里天天发生着各种各样的故事。本来每个家里都有很多故事,又挤在这个小院里,家庭之间也没有什么秘密了。所以每个人都得极其注意他们的言谈举止,不然一传开了人尽皆知。小孩子在外面也要注意自己的举动,不然回去邻居告诉家里准会挨骂的。
住在院子里的人家都有自己的特色。
有一户人家,姓卓,是医学院的护士。卓家有两个男孩,两个男孩都长期关在家里逼着学习。卓家信奉“黄荆棍儿出好人”,后来两个小孩都考上大学了,实现了他们父母的愿望。这卓家,也是当时小院里唯一的有黑白电视的人家。每当星朗月明的晚上,好多大人小孩就挤在一起从卓家的窗子缝里望过去看电视。
另外有一家有两姐妹,老是打架。她们的妈妈善良又勤劳,每天做完家务就坐在门边缝制鞋底或小孩的棉袄。
有户人家的小男孩特别胆小,大家总是逗他说外面“有大灰狼”,他什么都相信,所以老老实实哪儿都不敢走。他的奶奶要求也相当古旧,每天放学回来必须先敲门三下,向奶奶请安,没有奶奶的点头不能随便进门。所以有时候奶奶没有听见,他就老站在门口,嘿嘿,有意思吧?这样的男孩子长大后会做什么?
我家的小姑妈有一头乌黑的长发,长长的,到了无法护理了。每当要洗头,总是象一件特别大的事件,搞得气势庞大。先要烧几锅热水,然后让别人用杯子一杯一杯地冲过去。那会没有护发素,她好像用的是菜油来抹头发,她相信这样可以保持头发的亮丽和光泽。中国女孩的头发最正宗的就是黑色,不像我这种又没有染色也有点泛红的天然乱的头发。所以一个正宗的中国女子一定要保持这种又黑又亮又直的没有一点杂色的头发。小姑妈只比我大十岁,因为我爸爸二十岁的时候奶奶才生了她把我爸爸吓了一跳。所以我和她有时在奶奶面前争宠,她也因为比我大在奶奶不在的时候有点欺负我,总叫我做事情。比方去好远的地方给她买什么豆沙冰糕,回来我就看着她吃。
我们的房子是爷爷单位上的公租房,在小巷拐弯处的第一家。门槛很高,有里外两间屋子,每间都很小,各放一张大床。家里住着奶奶,五姑妈,三姑妈还有爷爷。爷爷单独睡外面,三姑妈大概刚结婚搬出去了,不过白天还是在家里。我睡在里屋的大床上,和奶奶,五姑妈一处。我和奶奶一头,五姑妈另外一头。五姑妈也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我们在床上常常脚顶着脚比赛,嬉笑不停直到奶奶吆喝我们要睡觉了才停住。记得冬天很冷, 被窝里每晚都装着一罐热水壶。有时脚不小心碰到,就烫得不得了。奶奶身上肉很多,很松软,有时我就趴在她身上取暖。夏天又特别热,全靠奶奶的大蒲扇给我凉风让我入睡。当然奶奶也慢慢摇睡着了,大蒲扇不再凉风习习。房间的光线很暗,但是还是有灯的。奶奶把开关的绳子一直牵到床头,这样半夜迷迷糊糊醒来,她也可以打开一个明亮的世界。
那时候没有电器的,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家里搬来黑白电视。之前,全院只有一家有黑白电视。晚上到了,几乎所有的大小孩子都趴在别人的窗台前看电视,幸好有一块洗衣板可以给大家搭个台阶。
小孩子们特别好玩,虽然没有什么玩具,几乎没有,但是孩子之间每天都是在游戏里生活。玩具是伙伴不够多的时候的填充物,就像网络是现实的填充物一样。那个时候院子那么完美地结构,这么多人家都围着一个椭圆的大院过,每家的房间都小,篱笆墙上的黄泥有时脱落。孩子们走出各自的房间就正好是理想的 天地, 根本用不着想我们这样费心地开车到孩子多的地方。
家门口是已故爷爷亲自种的槐树,每年新芽嫩出带着银色的光芒,如果摘下来夹到书里,许多年后依然银光闪闪很是漂亮。夏天,槐花飘香,机房院成了一座飘香的院落。白色花絮,一串串掉着,浓香袭人,至今还飘香在我记忆里。
槐树那边的角落有一个大磨石,奶奶曾经经常在那里磨豆花。我经常守在傍边呆呆望着,有时能等到一个两个机会能帮奶奶添点豆子加点水就会觉得很开心。豆浆豆渣都一同流经枕套一样的白布口袋。然后奶奶把口封上,再放在漏筛上,用筷子勺子等慢慢挤,豆浆就慢慢流到漏筛下面的盆子里,豆渣就留在口袋里了。豆浆的一部分就可以点豆花了。点豆花过程很复杂,记忆里也没有印象了。
关于爷爷,印象不多,因为他很早就过世了。他是一个一声不吭,默默做事的老实人,对子孙的爱,很含蓄。他的工作就是码头运货,可以说那个年代最底层,最劳苦的工作。他从泸州医学院的高坡上拉着板车下来,爷爷总是大声疾吆喝让路人让开,然后一路跑下去。就靠着这样的工作,他养活了全家。爷爷在家里也从不停歇,有时会爬上门前的槐树去修剪枝丫。空余的时候他就坐在机房院七号门口,吸上两口叶子烟,就是那种卷起的烟叶放在一个半尺长的管子一头。爷爷很喜欢我,有时带着我江边钓鱼,一路上都是爷爷背着,或者抱着。爷爷,他一辈子都很辛苦,也没有出过泸州。后来爸爸在成都附近工作了,想尽点孝心带他出来玩一次。结果当时寄存的包裹又搞丢了,唯一一次玩的机会也在寻找包裹的焦虑中度过。我当时也非常抱怨我爸爸怎么把爷爷包裹寄存了又搞丢了,害得爷爷没有开心玩一次。在我七八岁的时候,也就是大表妹刚出世不久,爷爷还没有享受到什么天伦之乐就撒手人寰了。我也没有机会给他买什么东西。爷爷这一生真是中国那个年代劳动人民的缩影啊!
小院里也不是时时刻刻都那么和谐。刘家两姊妹经常打架,一个扯头发,另一个扯衣服,哭着闹着,引得小孩子们都来看热闹。雷家的婆婆经常骂孙女。孙家的婆婆对孙儿要求格外严厉,经常看见那小孩在门口不准进家门。林家的老太太和老头在一个院子里分居,而林老太经常叉着腰大声责骂老头。那会我的姑爷喜欢穿着裤衩站在外面,被雷家孙女骂做:“流氓!”每次倒垃圾路过见到了,她的眼睛一白,就骂了出来。
最快乐的还是我们这帮小孩子,一群一浪的,经常在一起藏猫猫,做游戏。偶尔会有一个疯老太婆从老远的外边走到院子角落里坐着,我们就一起涌上去逗她玩,惹得她不断发怒。不过她也只是骂骂咧咧而已,也不打人的。这也成了那时的乐事之一了。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泸州,不是小城,但在机房院这个平民大杂院,宛如“小城”一座。在这里,虽然家家都显得寒碜,但在我童稚时代,是充满欢乐,充满童趣的。
这里,人心没有界限,不用设防,在当今的中国和别的国家,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的氛围了。
我很幸运曾经生活在这样的小院里。
八十年代中期,小院被拆了。可惜那时我也没有照相机,那美好影像只能留在心底。
古城垣下的机房院消逝了,这剪不断的童年情趣还在眼前浮动。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那种用竹篱笆编制的墙体,糊上黄泥巴,刷一层石灰的旧式城市民居被高楼替代,对于我,只是怀念,是无可悲悯的----现代文明取代陈旧的生存环境,那是历史的必然。
人间正道:沧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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