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作为“清末怪杰”,不仅学贯中西,而且关于他的趣闻妙谈,也是学界闻名。他生在南洋、学在西洋、仕在北洋、娶在东洋的离奇身世;他的“荷尽已无晴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的辫子之喻;以及他关于一个茶壶配多个茶碗的“一夫多妻论”,无不让人忍俊不禁!也让时人和后人给他戴上了保守派的帽子。然而这些人们津津乐道的仅仅是那个新旧交替时代留在辜老身上的点滴烙印,他真正的伟大之处在于对中西文化的传播。他所翻译的四书中的《论语》、《大学》、《中庸》以及他的《中国人的精神》(又名《春秋大义》)等等著作,才是他作为一个伟大国学大师和翻译家,留给世人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前几年读过辜老的《中国人的精神》,此书是辜老论文和演讲稿的汇集,读来慷慨激昂,振奋人心。他向西方宣传了中国的孔孟哲学和文化精神,在德国等欧洲国家产生深远影响。此书作为中学西渐之大作,功不可没!让西方人睁眼看中国和中国人,并且认识到中华民族的不可侮,这也是辜老翻译儒经的初衷。
作为有一定英文基础,而又深好儒学的我一直等待时机好好阅读辜老的英译儒经。此番出差,受雾霾影响,飞机、动车都误点。等待的时间很长,正好随身携带了朋友赠送的辜鸿铭西播《论语》。于是趁着这次长长的旅途,美美地享受了一次嗜读之乐。
读者辜老的译文,犹如在课堂上聆听先生的谆谆教诲。很多原文有迷惑处,读了译文之后也更加豁然开朗。这本西播《论语》,是我对《论语》温故知新的好本子,也更是我学习英文翻译的好教材。几天旅途下来,读到了第八章,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写下读后感了。
辜老翻译的亮点,自然源于他多年的英美文学历史的深厚造诣,以及他邂逅大儒马建忠之后,对中国文化的系统研究。更源于他对中国文化,孔子哲学的深深膺服。还有他对《论语》原文的深刻理解。
他在《论语》译序中称:我们只想在此表达一个愿望,希望那些有教养有思想的英国人在耐心读过我们的译作之后,能够反思一下他们对中国人已有的成见,并能因此修正谬见,改变他们对于中英两国人民与人民、国与国之间关系的态度。
我想辜老这个初衷是达到了。因为读完前八章《论语》译文之后,深深地感受到了一个伟大翻译家,用两种语言,承载和传播同一套思想体系的伟大使命。辜老就是其中沟通的桥梁。既不违背中国儒家正统思想,也照顾到西方人的接受方式。因此在他的翻译中主要采用释译法。而这种释译法转换出来的英文版中国哲学,又处处契合圣心。作为一个翻译家,一个中西文化传播者,需要多么高的中西文化修养!辜老的释译法是将原文消化以后的一次再创作,将自己的见解也融入了译文中。其中的亮点,一次次叩响我的心扉。
其一,文中“礼”字,多次被译为“art”. 因为辜老著作中曾言,“礼”就是中国古人的生活艺术、行为艺术,是人类综合的文化成果。既有深刻的内涵,也具备辉煌华美的外表。这样的翻译,西方人很容易接受。而且也不违背历代大儒对“礼”的诠释——“礼者,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其内涵来自天道,其外在不离日用行常,其形式华美而适中——这本身就是一种艺术。一个懂得儒家礼仪的人,就是一个遵循天道的人,他具有华美而高雅的仪表,具有不偏不倚的中和之美,他也是一个充满诗意的人!他具有成人的智慧,有保有孩童般的赤诚——这就是辜老要向西方人展示的中国人!
其二,辜译中巧妙地将中国古代文明与西方文明做比喻、相对举。比如八佾第三中的“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其中的“禘”字,是指中国古代很隆重的祭祀之礼。辜老将其比拟为Mass(弥撒),即天主教中纪念耶稣牺牲的最崇高祭礼。虽然二者不完全可比,但是西方人读起来更容易理解。另外“八佾”的“佾”字,译为Chorister,即基督教会中的唱诗班歌手。用基督教中的专名来对比儒家的专名,这体现了辜老一直认为儒学即国教的论点。中国没有自己的宗教。几千年来教化人心,规范社会人伦的就是儒学,从这个意义来说,儒学即国教,一国之教化。
译文中也经常将论语中提到的历史人物名字,与西方历史中对应的类似人物进行比拟翻译。比如《公冶长第五》中将子产比喻成法国政治家科尔贝尔。虽然在时间上相差很远。但有很大共性。贝尔长期担任财政大臣和海军国务大臣,其重商主义改善了法国经济,还创立了法国文学院等学术研究机构。跟子产在郑国的功绩有类似之处。还将宴平仲比为英国政治家和外交家威廉坦布尔。等等。都是为了方便英文母语读者更好理解这些历史人物的历史地位,也是为了让英国读者不感到陌生和古怪。
其三,同一个名词,如“仁”、“道”、“君子”等,翻译时根据上下文有变化。虽然总感觉将君子译为“a wise man”,小人译为”a fool”,很别扭。但是在英语中,如何能找到一个能与“成德之名”的“君子”相对应的单词呢?gentleman也不能完全表达出中国的君子形象啊。这只能留下两种文化沟通的遗憾了。
其四,关于“忠”、“恕”二字的翻译,真是深得圣心。忠,翻译成conscientiousness,即良心,责任心。就是朱子说的“尽己之谓忠”啊,就是对得起啊!恕,翻译成charity,博爱,慈悲之意。就是朱子讲的“推己之谓恕”啊!
辜老的翻译,建立在他对论语的深透理解基础之上。学生在阅读此本论语之前,也经过了对朱熹《集注》,对钱穆《新解》,对先生李里《论语讲义》和杜道生老先生《论语注释》等注本的学习基础之上。所以再读辜老的译本时,很快找到了契合点,也常常发出会心一笑。深感黑格尔的话“只有思想才能认识思想,只有智慧才能认识智慧”。以上这些大儒,他们和孔子之间,穿过时空而进行的思想和智慧的碰撞如此让我欣悦!以至于在旅途中手不释卷,并情不自禁地啧啧称叹!
当然在阅读中,也有一些小遗憾。比如前述“君子”、“小人”之译,这不是辜老的不足,而是两种语言之间天然的不可沟通性。《论语》尚且如此,《诗经》就更不用说了。我想无论如何,也无法用英文准确表达“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些两千年以前的中华美文。只能用一些外国人易于接受的语言来表达。这个辜老已经做到了,我们后生是无法逾越的。
还有一个遗憾,就是辜老对孔门众弟子的翻译。除少数几个音译并加定语(如对颜回的翻译,专门加一句the favorite Yen Hui;对子路,也专门注明the intrepid chung yu)之外,其他统统翻译为“A disciple of Confucius”. 这样,外国读者就无法领略到孔门众弟子鲜活而饱满的形象了。学生不禁设想,如果能将这些弟子之名进行音译,并在书中对弟子们做简单介绍,那些生动有趣的群弟子形象和师徒对话或许能传达给外国读者吧!并且对性格各异的弟子们的描写,也能更充分体现孔子因人施教、应机说法的精妙!此设想或许不成熟,但愿后来者能有所突破。能更好地用英文向外国朋友讲述孔子和他弟子们的故事!这样也才能继承辜老绝学,更好地完成他在译序中所表达的心愿——让他们更加深刻地了解中国人和中国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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