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我的初中生活,那上学的第一幕就会非常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前面走着个瘦弱身子的少年,他肩挎着一个很旧的书包,书包里装着一些小学旧课本及必需的文具。后面是一个左脚高、右脚低,走路一瘸一拐(听说小时得过小儿麻痹症之类的病)的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他肩膀的一边挑着我的生活用具——一口旧的小木箱,里面有一点少得可怜的衣物;另一边是装有粮食的布口袋,里面装着我一月的口粮:十五斤大米和一点杂粮。(第一学期自带口粮;第二学期开始由家里把学生个人基本口粮卖到当地粮站,再由粮站增加到每月三十二斤,转给学校统一购买后,分发给学生。)那少年便是在下陈伟立,那中年便是我叫他满满(我不知那真正的满该如何写,姑以此满代之)——我的幺叔陈艾先。
说起我的满满,在我的心中,那是一个比我父亲还要关心我的人。他青少年时期的生活,比我父亲还要令人悲哀。他们的父母在一个孩子十三岁,一个九岁时便弃其而去。我的父亲便投奔他的在中江县城的舅舅家;舅舅舅妈总是看在姐姐份上,比较疼外侄,况且又在县城,兼之家庭较为富有,因而生活过得不错。而满满就寄养在他的大伯父、我的大公公家。大公公和大婆婆共生育四个女儿,没有男丁,按说应该很疼爱侄儿。可事情不像人们的预想那样,他们对我父亲兄弟俩很为刻薄,可以说简直不近人情。有一件事使兄弟俩刻骨铭心:在父亲未进县城舅公家前的一天下午,兄弟俩饿得实在忍不住了,就到大公公家红苕窖里捡了一撮箕红苕。大公公发现了,他就大声吆喝:不准拿去吃!我父亲就跑,他就在后面追,追到隔壁,一个人称袍哥舵把子的陈大爷(按辈份我亦应叫他公公)怒斥:撵贼不过百步,你对你侄儿就那么狠心吗?这个时候,才停下来。好像这事被城里的舅公舅婆知道了,才把我父亲接进县城。(我是流着泪写完这真实的故事的)那我满满的生活就可想而知:不知怎么活下去,长成人的!
我的满满从小疾病缠身,到我父亲成人回乡后,生活稍好一点。我父亲还花不少钱(做生意赚到的)给他娶了一个身体健康、而家境贫穷的女子为妻,她就是我的幺姆。(你看现在,健康的人还有娶不到老婆的,何况残疾人!)两弟兄一大家,十几口人,直到一九六七年,才分为两家。
我的幺姆是一个很贤惠的的人。她丝毫不嫌弃她的残疾丈夫。那时我们一大家先后发展到最高峰的15人(我父母膝下三子二女,我叔婶膝下二子四女,加上我的盲瘸而未嫁的堂二姑,就是大公公的二女)。1957年,我的母亲病逝后,这大家子的洗浆补连,以及凡属于成年妇女干的活,都是我幺姆做。她还要做集体的劳动。她的辛苦非常人所能知道。她是抚养我们兄妹成人的大恩人!我们铭记终生!
可天不假寿于他们。在我们现在有能力报答时,他们都先后离我们而去。这真如古人所言:"子欲养而亲不在"。悲乎!痛乎!悲痛彻于心扉乎!
从我们家到中江中学,有三条路。总里程都是二十华里以上。走得最多的一条,是从观音岩,经石滚坝,过熊家渡后,顺凯江河边逆行而西,涉东河(御马河)上岸,穿过县农场走两百米就到。我们第一次就走的此道。其余两条,只是过河路段不同而已:一经观音岩渡口,一经回龙渡口。因为这两条较远,故少走。
那时河上无桥。枯水时便用一条大船,加上一些木板,人们从上面摇摇晃晃地走过;洪水时,便由艄公撑着大船,在惊涛骇浪中渡过。那场景,在今天想来,还有点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壮意味。
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凯江水面较宽,河道较深,是运输货物的黄金水道。记得我一本家堂哥全立,子承父业,为县航管站经营一条货船。上游可达罗江、安县(安县沙汀先生的故乡是安昌江,乃凯江之源),下达三台,入涪江。我父亲曾作过船上的纤夫。
现在的凯江已无昔日黄金水道的风光矣!
我们临江小学考入中江中学的15名学生,只有13人入学。那两个未能入学的同学,一姓蒋,一姓邱,小学成绩比我好,且和我同村。他们家在山沟,名袁家沟。为筹措两块钱的学费和生活费,未能按学校规定时间报到注册。因为晚到一天,他们的入学资格便被预备生顶替了。(这是按当时的学籍管理规定,招生就有几个预备生。要是正取生无人缺报,预备生也只能望校兴叹,上不了学。这个规定,现在已无。)无奈,他们俩只能打道回府。这就是贫穷种的果啊!它让多少学子失去了深造的机会!?
中江中学初中六七级共三个班,我被编在一班,学号是初67110号。班主任是毕业于西南师范学院(后改为大学)的钟树滨老师,她教植物课。教英语的是钟老师的丈夫——祖孝敏老师,他也是西师毕业,比钟老师晚一年分到中江中学,应是钟老师的师弟了。他的一个姓徐的大学同学九十年代曾任四川副省长。语文老师先是张金铸,后来有江秀玉(其夫时任中江县长)、何志定(其夫为张谷贻,后为副校长)、石岗(后调往永兴中学)等人。其间,胡炳文老师也曾给我们上过一周课。教代数的是和当时一个著名英雄同名的王杰老师,他还教一个高中班的课。祖老师也还教一个高中班。还有一个教珠算的罗绎先老师,他是数学一级教师。这在当时是教师职级最高的。他让我爱上了珠算这门实用技术。
在这些老师中,我最喜欢王老师的代数课。他循循善诱,让我们在枯燥的数字游戏中感受到了无穷的乐趣。他的作业批改极详细,哪怕是一个乘方号也不容错过。
钟老师先教植物课,后上动物课。她叫我们去田间捉青蛙解剖。她也常常在早自习时代替祖老师抽查我们的单词背诵情况。
那时学生以学为主,还要学工学农。我们似乎只学了农。一周有两节劳动课。这时钟老师便带我们到学校分给我们的菜地干活。偶尔也会到校外劳动。我们参加了南渡口修建红卫大桥挖地基的劳动,参加了南山公社抢栽红苕的劳动,参加了西山鸡矢树学农基地的劳动。学习之余的体力劳动,今天回忆起来,也还很有乐趣的。
那时的生活很是简单朴素。一天三顿吃的都是用瓦盅蒸(家庭经济好点的也用搪瓷盅)的杂饭。农村学生的材料是一点米,一点红苕或牛皮菜,没米时,便用小麦粒。城市学生主要是大米。偶尔也有和农村同学换一点杂粮的。学校食堂一口用混凝土做成的大甑子,要供一千多学生蒸饭。学生吃上顿饭,倒出熟食后,就要把下顿饭料装入饭盅内,放到班上的饭筐内。再由轮值学生将饭筐抬到食堂,然后由工人师傅放入甑子蒸。如果动作慢了,还有蒸不上饭的危险;或者竟然忘了此一大事,那就有让肚皮唱空城计的好戏上演。
记得初中两年里,我们的生活费是每月三元六毛钱。虽然水准低,钱很少(多了就只能躬耕南阳去矣)。但我们每天还能吃上两餐新鲜菜,只是早餐是咸菜。每周还能吃上两次带肉的菜,算是打牙祭了。这是因为,吃的蔬菜都是自己种的,不用花钱。另外那时学生少,对生活要求也不高。有吃就行,岂敢奢望!
我们的教室是建校的1927年修的。空间较大较高,夏日凉爽,冬天也不冷。这是土墙的好处。寝室也是教室一样的旧房子。一间就可住三十多人。床是上下铺,木头做的。报完名进入寝室,床头便写好了学生名字,不用自选床位。这足见老师做事的精细。床上放上自己带来的竹箦,再铺上自己带来的稻草,草上放上一领竹席或草席,席上放一薄而旧的被子,再挂上蚊帐,便是安寝的三尺领地了。无论天再冷,睡的都是这凉席!那时人年轻,火气旺,似乎冷过一阵就软和了。
我们的衣裤大都是旧的,不是黑色,就是蓝色。冬天就是旧棉袄加两条旧单裤。衣裤上补疤处处可见。那时,似乎新衣与我等无缘。为何都是旧的?因为无钱置办新衣,穿父母或兄姐的。记得一次搞清洁,端水时挣破了裤子,我屁股露了出来而不知,被班上同学很是取笑了几天!
读初中的一天,大概是吃饭的时候。偶尔路过老师食堂,看见菜品比学生丰富,且能坐着就餐。竟然萌生了当老师、而且就在县中当老师的奇怪而非份的想法。这想法也竟然在公元1991年的秋季开学时实现了!这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不得而知乎?
1966年9月,入学一个月后,就停课参加文化大革命了。正式结束了正常的课程学习。全国的大中学生都卷入那场波涛汹涌的恶潮之中。革命的第一课,就是大串联。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初的一天,我和班上十几个男女同学,全都叫红卫兵。手臂上带个印有“红卫兵”字样的红布袖套,背着简单的行李——主要是一床被盖,踏上到重庆串联的征程。去时全程步行:从中江中学出发,经三台、射洪、遂宁、潼南、铜梁、璧山县,过青木关后到达南岸区的一所小学红卫兵接待站,便住了下来。接待站管免费吃住:吃的是米饭加白菜,住的是小学教室。那时的小学也都停课了,因为老师也文化革命了。从中江到重庆,基本上一天走一个县,整整走了七天。其后,便去参观了白公馆、渣滓洞,看了朝天门码头。那时的南岸破破旧旧,没给我留下什么美好印象。只有过长江坐轮渡时的乘风破浪,上下坡的叫做缆车的山城重庆特有的公交车,给我留下较深的印象。
到重庆没多几天,接待站便通知我们回校闹革命。接待站发给我们每人一张免费的回成都的火车票。我们就坐了慢得像汽车的火车,经近二十小时的颠簸,到达了成都。成都至中江,走路还是坐汽车,现在都不清楚了。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革了一回命。
回学校后,好像又来了什么工宣队、军宣队、贫宣队三支队伍领导我们,继续文化革命。工宣队、贫宣队好像无所作为,贫宣队就只给我们作了两场忆苦思甜报告,工宣队作了什么,现在不知道了,没什么印象。倒是军宣队给我留下深深的印象:兵哥哥教我们唱走了调的革命歌,教我们跳像鸡啄米似的“忠”字舞,至今想起来,还会忍俊不禁,偷偷地乐个不休!心想,这算哪门子革命。倒有点跳梁小丑的味道。
大概是一九六八年末,毛主席他老人家又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了!吃商品粮的同学便有资格叫“下乡”,我等吃农村粮的便只能叫“回乡"。这“下”与“回",虽只一字之差,但往后这两种人的境遇差别可就大了去了!
就这样结束了我的初中生活,只上了两年正儿八经知识课的初中生活!再见了,我的初中生活!再见了,我的黯淡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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